至元二十三年,驶向大都的船上,故乡离我越来越远了。
江南、大宋,仲春的细柳,一抹翠色掠上河岸,千万条垂下,又是谁在为我折柳赠别?远望蓬莱仙山,半山居雾若带然,更看不见顶峰。我无暇再抬头仰观,只觉得随着堤岸慢慢后退,内心逐渐复杂起来。半生落魄,而今竟有诏使我赴大都仕元,强大的、残忍的,那个使我失去故乡的庞大政权。我从小勤学不辍、居家治学,继承南宋遗风,而今如此,一种令我憎恶的背叛之感缠绕着我。
恍惚、惊诧中忆起一个凉风吹拂的夜晚,我伏案写作,母亲拉开门,告诉我:“圣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,汝不多读书,何以自异其民?”我点点头,告诉她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,辅佐元朝也好,我不能辜负您们多年的教诲……母亲似乎有心事,她搭在我的肩膀上,轻轻叹了口气。
真是“今日钧天一梦同”!
在大都的前几年,仕途初期,那些或赞美或奉承的话我不愿再想,只记得书写《罪出》时心中的痛苦与挣扎。有名利又如何?比起囚禁在笼中无法歌唱、无法飞翔的金丝雀,我宁愿化作漂泊于海上的水鸟,我离海已经太远了……仕途奔波,与家人也骨肉分离,不知妻儿如今身体怎样?我不愿失去自由,却只得望着远处的群山连连叹气,说不出一句话。有些话,是说不出来的。有些话,是我不能说的。
恸哭悲风来,如何诉穹昊?
九年过去了,这九年,故乡与亲人只存在于我的梦中。我终于有机会得以回到家乡吴兴。在江南闲居的生活无比快乐、惬意。平常于结识的文人闲游、与妻子诗画唱和。一次,妻子忙于家事,我作《秋深帖》向夫人仲姬的婶婶问安,却不慎将落款书成了我的名字,又涂去改正。她笑着打趣我,我觉得这样的小错误也让我感觉无比幸福,好像我终于又成为了我自己,在爱人身边,在故乡,在梦中的江南。